作者:万旭
一
母亲老了,老得让人心碎……
人老除了身体机能外,还有很重要的三点:情感消失、逻辑消失、记忆消失。
这三条,母亲全具备了。
母亲是孤儿,五岁时我外祖父就去世了,十三岁我外祖母改嫁,倔强的母亲坚决拒绝与外祖母一起走,用她自己的话说绝不上别人家当“xiu女儿”,即继女儿。
少年时,母亲多次讲她小时候的苦。孤儿的苦,真是极端的苦,有件事我记忆最深:
小学三年级时,苦命无依的母亲断了粮,三天没吃饭了。每天中午放学,母亲背着书包到野外田埂上走一圈,下午早早来到教室。老师问:“吴丽蓉,你怎么来得那么早”?母亲说:“我们家饭早”……
三天后,真实原因才被老师发现。
老师找到母亲外祖父家,含泪告诉他:你外甥女已三天没吃饭了……
母亲是有外祖父的,可怜的孤儿就这么倔强而无奈地保护着自己的自尊,因为她知道,在那个饥荒年代,大多数人都对孤儿躲之不及……
母亲告诉我,读中学时,最怕的是看到“停膳”名单上出现自己的名字。今人听不懂这两个字,“停膳”就是交不起伙食费的学生停止用膳,并且公布!不仅意味着挨饿,而且再次摧毁自尊!
就这样,母亲竟读到本科毕业,一九六三年江西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。
极度的苦难造就了母亲的极度倔强,也很大程度地扭曲了她的性格与心智。从我有记忆起,对母亲的印象就两个:对工作极度认真,极端敏感,喜欢骂人,而且越亲的人,骂得越厉害……
大约从去年下半年开始,母亲骂人少了。今年春节回家,知道她再也不会骂人了,骂不来人了……
我心一紧,知道母亲老了,彻底老了……
二
最痛的还是她感情的消失。
我是长子,也是母亲最疼、寄予希望最大的儿子。
母亲疼我,是远近出了名的。
那是贫困的六、七十年代,母亲竟保证我每天有一至两个鸡蛋。从农村调回县城以后,她又每天为我订半斤牛奶,一直到小学毕业……
十五岁的我,也早早离开了家。二十四岁那年,又调北京工作,彻彻底底离开了家,离开了母亲……
母亲是胸怀远大的人,特殊的经历使她更加明白:远走,才能高飞……
但心中的痛与不舍,我近十年才渐渐明白。
那是2010年,我在开封工作,一次回家看父母。临走时,母亲从家门一直送到高速口。不能再送了,母亲一把抓住马上就要上车的我,痛哭起来,先是啜泣、抽泣,直至嚎啕大哭……
自从1988年去北京工作,20多年来不止一次回家离家,母亲都哭过,但从没有一次像今天那么痛,那么狠,如洪水冲开久关的闸门……
那一刻我才知道,每一次她都压着内心的痛,少哭、甚至不哭,怕给远行的儿子添包袱……
我知道,母亲这次哭,是哭出20多年的痛,20多年的不舍与牵挂……
终于,母亲哭不动了。今年正月初二,回家过春节的我因武汉肺炎防疫战提前走了。临走前,我拉拉母亲的手:“妈,我走了”。母亲机械地点点头,没有更多反应……
昨天上午,大弟与我视频,告诉我,母亲右脸有些肿。我在视频中叫妈,母亲看着我,也没有什么反应,眼神空洞而茫然……
我心一紧,那痛的感觉一直持续到此时,到深夜,到第二天凌晨。
我知道,母亲老了,彻彻底底地老了,她身在人间,心智与情感也逐渐地消失……
三
生离死别!
几年前,对小弟说,我突然明白,死亡不是生命的最后一刻才到来。抹去的每一天,都是死亡……
今天我再次痛彻心扉地感到,生死离别,也不是最后一刻到来,情感消失的那一刻,已逐渐到来……
对此,我体会得更加复杂,更加深刻,更加锥心……
父亲已在2013年去世,最近几次回家,我都会在楼下父亲住过的房前站一会,甚至无言地摸一摸门上那长锈的锁眼。那是抚摸我的童年,我的前世今生。
今年春节,我再次伫立在父亲住过的门前,件件往事袭上心头……
那是1985年的大年三十,在县广播站工作的我,不知道大年三十长途车停开。我家在上饶市,离我工作的县城有41公里。当时我就傻了,天已渐黑,我骑上自行车就往家赶,没命地赶……
那晚天很黑,半路还下起了小雨,细细的,刚好把头上的热气打凉,把身上的衣服打湿,几十公里的路除了中途两个小村庄再无人烟,我拼命地骑,没命地骑,心中只有一个念头:回家!回家过年!!!
35年过去,父亲已经远去,站在父亲住过的门口,我再一次咀嚼“原生家庭”几个字,那是童年,那是童年的我与我童年的弟弟打闹庭前,承欢膝下……
父母在,家在;父母不在,已没有家。
因母亲已丧失生活能力,最近两个春节,我都领着母亲住在小弟家,望着小弟家宽敞的房子,望着小弟一家其乐融融,望着衰老的母亲,我心充满祝福,也无限感慨:
我知道,这不是我的家,在这万家团圆之夜,我和母亲,都住在小弟家……
珍惜吧,有没有下一辈子,我们都不可能再做母子了……
珍惜吧,拉住这最后一刻随时可能被风吹灭的光阴,拉住母亲还残存的最后一丝温暖和记忆….
泪奔!
(写成于2020年2月16日凌晨2点42分)

